2011年11月10日 星期四

馬勒略傳(四) 開啟二十世紀新紀元

當馬勒的第四號交響曲於一九零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慕尼黑舉行首演時,樂評家諾納格(Ernst Otto Nordnagel)曾預言「現在是理查史特勞斯當道,未來將會是馬勒的世紀。」此話聽來或許聳動,卻絕非言過其實。馬勒創作的十首交響曲,將十九世紀末浪漫派晚期的音樂,帶入嶄新的里程之中,不僅在樂曲形式、和聲結構及音樂效果上予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並且預示了二十世紀音樂發展的流變。

華麗繁複,壯觀宏偉

卓越的音樂家,往往能在音樂作品中反應時代的現象,身處世紀之交的馬勒,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他的交響曲壯觀華麗,曲曲皆為氣勢磅礡之作,曲風則受貝多芬、華格納與布魯克納等人的影響。其樂曲中高尚的宇宙藝術觀念、田園調式的民謠,不禁令人連想到貝多芬的交響曲。而宏偉的情感表達、華麗的音樂架構,更將浪漫時期的音樂,帶到了最高峰的境界。

馬勒的交響曲打破了古典的藩籬,但未脫貝多芬的交響曲形態,他雖試圖對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進行改寫,卻無法達到貝多芬交響曲中,那種收放自如的情緒表現。此外,馬勒的舞曲樂章中,奔放四溢的熱情,總令人想起年代久遠、奧地利農村民俗風味濃厚的簡單曲調。德布西對於這種音樂,並不敢苟同,他說:「樂壇上瀰漫著對俚俗曲詞喜愛之風,連窮鄉僻壤之地也受此風侵襲,人們由粗野的農民口中,採擷簡單通俗的曲調,加以和聲的修潤,成果卻令人倒退三步。」

馬勒第六號交響曲上演時的諷刺漫畫
馬勒時代的樂壇,並非人人都能接受他的音樂語言,有人批評他的音樂太吵、太亂、太長;也有人批評他的交響曲貧乏庸俗又狂妄誇張;更有人嚴厲地指責他的音樂簡直在開玩笑。當時沈湎於華格納模式音樂浪潮的人,或許難以理解馬勒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涵,那種悲痛苦悶的愁緒,及狂喧而歇斯底里的呻吟。然而,推崇馬勒的人則熱中地談論在他的音樂之中,狂喜入神的精神,及萬物與我合一的情境。

馬勒的交響曲屬於典型浪漫派晚期的格式:樂曲長大、形式複雜、具標題性質且樂器種類繁多。舉他的第八號交響曲為例,在樂器配置上,必須擁有四支長笛、四支雙簧管、兩支豎笛、四支低音管、四支小號、四支長號、八支法國號、三個定音股、兩架豎琴、以及短笛、英國管、低音豎笛、倍低音管、低音號、大鼓、銅鑼、銅鈸、三角鐵、管風琴、鋼片琴、鋼琴、簧風琴、曼陀鈴等。此外在聲樂方面,還要有八個獨唱者,包括三個女高音、兩個女低音、男高音、男中音及男低音。然而交響樂隊編制的大小,並不是馬勒音樂的最大特色,他最特殊之處,在於其出眾的配器法;他的樂器組合,從最纖細清秀的組合,到濃重巨大的組織,期間的差異令人歎為觀止,但無論單純或複雜、輕巧或龐鉅,馬勒都神乎其技地處理的絕妙而出色。

最偉大的浪漫派後期音樂家

除了曲式壯觀之外,馬勒的交響曲所採用的和聲與對位,也標誌著浪漫主義登峰造極的新境界。以第九號交響曲為例,其線條化的對位法處理,刻意塑造的擴大和絃,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其中第一樂章的厚實對位法,更為樂曲製造了許多高潮。他所使用的和絃,是除了華格納之外,任何人都難以想像的大膽嘗試。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馬勒所使用的不和諧和聲,更為二十世紀的複調音樂指引了一條康莊大道。

馬勒小屋中的鋼琴,伴隨著馬勒的創作
我們在馬勒的音樂中,既可發現民謠的音樂符號、精緻的音樂元素,又可找到聖詠般的樂句以及複雜的對位結構,更可看到各個不同的精神層次。例如他在第二、第三、第四號交響曲中,採用了民謠;又有好幾首交響曲都使用獨唱或合唱,而歌詞的來源更是廣泛,舉凡拉丁讚美詩、歌劇中的台詞,甚至中國詩,都是他擷取的素材。

無論聆聽任何一首馬勒的音樂,都可以為我們帶來不凡的感官經驗,其變化多端的主題內容,為聆賞者帶來了豐富多變的情緒反應,從最卑俗的情感到最高尚的情操,我們都可自他的音樂語言中一一解讀。由音樂中,我們可以感受馬勒內心的掙扎,因為他藉著音樂,將自幼沈潛於內心的不安、憂慮、感傷、怯弱......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

描述馬勒指揮的漫畫
馬勒的音樂,對線代音樂的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他總結了浪漫主義後期的音樂形式,開啟了二十世紀複音音樂形式與解除調性的新紀元,荀白克和貝爾格等人的早期作品,都明顯呈現出受馬勒影響的痕跡,蕭士塔高維契(Shostakovich, 1906 ~ 1975)亦承襲了馬勒的音樂風格。

雖然在生前,馬勒的音樂備受爭議,但他去世之後,對於馬勒音樂進行探究學者卻相繼成立研究會,專門對馬勒、布魯克納等作曲家的研究,一九五五年,維也納也成立了國際馬勒學會(International Gustav Mahler Soc.),並由馬勒的得意門生華爾特擔任榮譽主席。加登堡、庫克、甘迺迪(Michael Kennedy)及米契爾(Donald Mitchell)等人,也不斷探究馬勒的音樂內涵及精神層次,直到二十世紀末葉,人們已經認同馬勒是最偉大的浪漫派後期交響曲作曲家。

追隨莫札特而去

佛洛依德曾在一九一零年,為馬勒進行了一次心理分析,他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四日寫給修多.瑞克的信中說:「我深深慶幸能有機會與這位天才會晤,他對心理學的理解能力,著實令人驚嘆,當時他表面的精神狀態,簡直令人摸不著頭緒,就好像由一根小小的煙囪,想去探究一幢神祕的建築物一般。」的確,馬勒的心靈世界,猶如一座諱深莫測的神祕古堡,深沈而難解。

當他事業逐漸起步時,他寫的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第一樂章就是死亡頌歌;當他和妻子艾瑪新婚燕爾沈浸在愛情的時候,他的第五號交響曲竟然是用送葬進行曲作為開端;1904 年他的第二個女兒出生,正該享受家庭生活的樂趣時,他卻投入「悼亡兒輓歌」的寫作中。愛瑪追憶說:「就在半小時之前,他還在擁抱親吻健康的娃娃,旋即卻狂熱的投入這首作品的創作中,他做的事情真是恐怖」。根據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檔案的記載,馬勒有著強烈的伊底帕斯情結,加以他對婚姻懷著柏拉圖式的憧憬,使他對自己的妻子在情慾方面有著極大的愧疚,他想要作第八號交響曲送給的妻子的舉動,毋寧看成是一種自我掙扎與救贖的渴望。

艾瑪與兩個女兒
然而,崇拜馬勒的人卻沈醉在他音樂的神祕氣氛之中,並且甘之如飴;他們甘心臣服於馬勒的世界裡,亦即在命運、造物主、神話及內在危機的理念之下。的確,馬勒企圖要以英雄式的掙扎,在音樂中進行精神歸屬的試煉,雖然並不能尋求到滿意的解答,但是他的音樂卻安慰了聆賞者。馬勒的後進諸如華爾特、荀白克、魏本等人,都奉他的音樂為圭臬,為二十世紀的音樂及人類創造了更現代、更符合人心的音樂。

近三十年的創作生涯及指揮歷程,馬勒的聲明早已響遍大西洋兩岸。一九一一年二月二十一日,在美國卡內基廳指揮了他生前最後的一場音樂會後,馬勒的健康情形便日漸惡化,醫生的診斷認為馬勒是由一種鏈球菌病毒感染,所引起的心臟內膜炎和兩側瓣膜功能失調,當時已預感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的馬勒,希望能夠回到歐洲。於是他橫渡大西洋,住進了巴黎的尚特梅斯(Chantemesse)醫院,只是治療並無任何效果。

馬勒於赴紐約途中船上的照片
五月十一日,馬勒隨艾瑪啟程返回維也納,住進勒維肺部療養院(Sanatorio Laew)寬敞清靜的病房內,但是病情卻急劇惡化,腿部也出現濃腫,嘶啞喘息的聲音更一直伴隨著他。彌留之際的馬勒,還一直舉起手來,忽而做起指揮、忽而做起彈奏鋼琴的姿勢,而他所說得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莫札特......莫札特......」。

馬勒於巴黎就醫的插畫
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晚上,維也納下了一場暴風雪,十一點剛過,馬勒嘶啞的喘息聲突然中斷,這時外面的雪下的更加劇烈了。卡爾.莫爾看著死者的面容,他說:「那是一張因為衰老而變醜的臉孔,還帶著絕望的微笑。」克林姆第二天也前去瞻仰馬勒的遺容,他覺得那是一副莊嚴、平靜而高尚的容顏。

馬勒死後,曾經拒絕、排斥他音樂的維也納,終於接納了這位跨世紀的偉大音樂家,喪禮的場面莊嚴而隆重。由於馬勒生前曾交代死後不要為他立紀念碑,因此墳墓上只刻了他的名字,此外別無其他記號或紀念文字,墓碑則是由著名建築師霍夫曼(Joseph Hoffmann)特別設計的。此後,馬勒便孤零零地躺在維也納的格林清(Grinzing)公墓裡,但他的音樂,卻陪伴了許許多多寂寞的心靈。

維也納音樂學院牆上的馬勒浮雕
馬勒的身後

中年才結婚的馬勒,婚後曾經擁有一段幸福的日子,他們夫妻雙方都為了這段婚姻犧牲了許多。艾瑪斷絕了與所有追求者(包括克林姆、柯克西卡等人)的往來,並且放棄作曲的興趣;相對地,馬勒也終止了與克雷札諾夫斯基、施皮格勒(Spiegler)、斯泰納(Steiner)等人的友誼關係。但是艾瑪卻無法阻止馬勒與佛洛依德、米爾登布格、娜塔莉等人的交往,因此多年來兩人之間一直存在著不愉快的衝突。漸漸地,他們的感情及性生活都遭受重挫,艾瑪無法在忍受身旁這位老成瘦弱的男子像對女兒一般地對待自己,在自己身上尋求青春的活力,馬勒為此還曾尋求佛洛依德的心理諮商。

一九一零年夏天,這個暗潮洶湧的婚姻危機,終因一封年輕追求者寫給艾瑪的情書而爆發。這位年輕人是建築師華爾特.葛波皮烏斯,他日後成為艾瑪的丈夫。此後馬勒開始有了精神衰弱及性衰竭的現象,耿耿於懷的他,在生命旅程的最後一段路,依然飽受苦悶、矛盾的折磨與煎熬。

馬勒死後,艾瑪自一九一三年起開始與柯克西卡展開了親密的戀情,但一九一五年卻與舊日情人葛波皮烏斯結婚,生了一個女兒。一九一九年這段短暫的婚姻關係也終止了,艾瑪下嫁猶太作家法蘭茲.沃費(Franz Werfel),一九四零年前往美國,於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在曼哈頓去世。

一九三九年時,艾瑪出版了一本有關馬勒的書,對於後世研究馬勒及其音樂的人具有相當深遠的意義與影響。艾瑪說:「我寫這本書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了解馬勒,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及接二連三的事情,使我忘卻我們共同的生活經歷,或者忘記馬勒所欲表達的思想與情感。」

雖然馬勒之後,研究他的音樂界人士多如過江之鯽,他們對於馬勒的音樂表達或許言之鑿鑿、舉證歷歷,但卻沒有任何一人,能夠真正掌握馬勒的內心世界,唯獨他的妻子艾瑪,曾經真正經歷過他的情感深處及最不為人知的精神內涵。直到今日,我們除了可自艾瑪的著作中,一窺這位音樂家晦澀的一生外,便是體會、聆賞馬勒自傳式的音樂語言所做的明晰陳述了。